开寺里去山下逛逛,算不得什么稀奇事。便是今日掌勺的三师叔听了,也只是用炒勺敲一敲铁锅的锅沿,笑着说一句“臭小子,又溜出去玩……算了,晚上给他单独留一份饭菜就是”。
谁也不知道,他这一次下山,便再也不会回来。
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,正慢悠悠地走在路边,他走了很远的路,那枚野苹果又实在是太酸,弄得他现在都口舌生津。抬头见了一间茶馆,他便凑过去向小二讨一碗清茶喝。
“小师傅又来化缘啊。”
这名小二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和尚,见他来也不意外,笑呵呵地伸出手在他圆滚滚的小光头上摸了摸,却被一本正经的小孩子拨开了手,板着小脸严肃地看着他。
“和尚的头不能随便摸的!”他气鼓鼓地说。
“好好好,是我错了,小师傅原谅则个?”
那小二双手合十,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,倒是自己先被逗笑了,将褡裢往肩上一甩,便要转身进到茶馆里去。
“还是一碗清茶对吧?等着,小师傅,咱这就给你满上——”
宗慧小和尚虽然还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,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,双手合十安安静静的等着,那认真到可爱的小模样引起不少茶客们善意的笑声。
不多时,小二便端着一大碗清茶走了出来,往小和尚面前一递。
“小师傅请吧。”
小和尚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家茶馆里化缘,小二也不是第一回见他。出于对这孩子的偏爱,小二特意将茶水装了满满一碗,比给旁的客人都要多一些。
秋日虽然已颇有些清凉,但这样的日头下也难免晒得人发昏,茶是凉的,光闻着就让五脏六腑里的燥意平息下去。
“多谢施主。”
小小的佛子双手合十,郑重地鞠了一躬,这才捧过了茶碗,凑过去咕嘟咕嘟喝起来。
这只是路边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茶馆,自然也上不出什么好茶。还飘着些黑色茶梗末子的粗茶盛在粗陶的大碗里,一文钱一大碗的茶水,滋味自然说不上有多么好。佛子却喝得很认真,喝了大半碗之后,他放下茶碗,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回给小二。
“谢谢施主。”他又认认真真地道了一次谢,抬起头来看向这名店小二,“我可以在你这里呆一会儿吗?我在等人,他还没有来,我要等他来了再走。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小二扬起笑脸,侧过身把人往店里引,“外面日头这么大,你在店里等吧,掌柜的出去收账还没回来,我想他不会介意的。”
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,只是小和尚思考了一会儿,还是摇摇头拒绝了。
“多谢施主的好意,但是不必了。”他摆了摆手,“我要等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到,他来了我们便走,不好耽误你们继续做生意。”
小二还想再说什么,但小和尚已经低头行了一礼,他也不好再说下去。只是见这么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铺子外面,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,忙里忙外转了几圈,把客人们要的东西都招呼好以后,他左思右想,还是拖了一条长凳出去,给正在屋檐下避日头的小和尚摆上。
“就算要等人也没有就这么干站着等的道理。”他麻利地擦干净了长凳,往小和尚的方向推了推,“好了,小师傅你就在这坐下——再跟我客气我可就不高兴了。”
“这……”宗慧小和尚愣了一愣,到底是乖乖地点了点头,“好的。”
小二嘿嘿一笑,为小和尚没有再谢来谢去和他客气感到高兴。刚巧又有别的客人进了铺子,他连忙一甩褡裢,笑呵呵地迎上去,忙前忙后地招待起来。
那条长凳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还是有一点高了,宗慧小和尚双手撑着凳面坐上去,两只小短腿慢悠悠地晃来晃去,他知道自己还要等好一会儿,于是便用两只手撑住脸颊,手肘支在膝盖上,睁着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。
城镇总是很热闹的,尘世间的喧嚣也带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,市井人家到处都传来这样那样的响动,这样那样的香味。
街边有人在叫卖水果,黄澄澄的梨子,红彤彤的柿子,不管是哪个看起来都十足的诱人。梨子个个又大又圆,结实得让人能想象它咬在嘴里的爽脆。柿子熟得透了,在阳光下越发红得通透,一个个饱满得像是要撑破薄薄的表皮,流出蜜一样的果浆来。
卖果子的老爷子虽然脊背佝偻了,头发也花白了,人倒是还很精神,拉长了嗓子喊着“秋梨子诶——熟柿子咯——”,有人来买,老头便放下担子开始和对方讨价还价,那精神矍铄的样子全然看不出他已是六七十岁的年纪了,这买水果的也是个口齿伶俐的,你来我往好不热闹。
从佛子的角度看过去,可以看到几个小孩在大街上嬉戏打闹,招猫逗狗,不小心打碎了邻居家窗台上的瓷瓶,房里顿时传来一声“哪家的兔崽子”的河东狮吼,几个小孩顿时僵住了,慌了神地你看我我看你,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头喊了一声“快跑”,顿时一哄而散。
可惜他们跑得还是有些迟,屋里的中年妇人已经追了出来,头发乱糟糟的用一只簪子挽着,提着一只鞋就要追打他们。几个小孩吓得吱哩哇啦乱叫,鞋子都要跑掉。到底还是有一个落了单,被妇人追上了,那鞋底子高高扬起来,落在那屁股上时却还是下意识放轻了一点力道,打出要响不响的一声“啪”。小孩子顿时呜哇大哭,一时之间,骂声、哭声、周围人劝架的声音交织成了一片,显出几分粗俗却也鲜活的热闹来。
许是被这动静吵到了,街边的屋子上方忽然有人推开了一扇窗,有少女一边梳头一边向外张望,她手里的梳子蘸了桂花头油,在又黑又密的长发间穿梭,将有些毛乱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,不多时就在她灵巧的双手里结成了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。
那少女用红绳将发辫一扎,满意地往身后一甩,撑着窗棂往外看去,收获了几个或欣赏或暧昧的眼神之后,这才笑着骂了一句“看什么啊死鬼”,把窗户一合又进屋里去了。不多时,便又传来噔噔咚咚的脚步,原是她提了一只篮子出来,要去街那头买条鱼,再买些豆腐。
一切都是这样的鲜活,这样的热闹,有几分粗鄙,却也无比真实。
小小的佛子远远的看着,不由得也微笑起来了。
他知道自己不会在这副图景之中,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过上这样的生活,但只是这样远远的看着,也令他心中生出许许多多的欢喜与欣慰来。
一万年来,他所为之付出的,他所努力守护的,就是这样的人世。
他们能这样在这里笑着,闹着,生活着……那他曾经做过的一切,将要去做的一切,就都是有意义的。
【三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