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白飞鸿一脸茫然,花非花低低地笑,肩膀微微颤抖。
“怎么说呢……”他一边笑一边想,“在花老爷的故事里,他大概是一个逼不得已的可怜人吧,要不是小姐要和猫妖私奔,他也不会把猫妖抓起来。要不是猫妖太强,他怕让猫妖会回来报复他,他也不至于折断它的四肢,砍掉它的尾巴,再挖掉它的眼睛。就算这样,他还是担心猫妖逃脱,只好把禁锢加了一层又一层。”
他回过头来,对着白飞鸿绽开了一个冰冷至极的笑。
“可就是这样,他也还是会做自己被猫吃了的噩梦。久而久之,就连随便一声猫叫都会让他浑身发抖。”
花非花就像是真觉得这事儿非常好笑一样,连声音里也浸透了笑意。
“恐怕连这份恐惧,也被他当成了自己受苦的证据。于是在面对着夫人的时候,他也毫无心虚,理直气壮,甚至暗暗怪她不爱他,恨她不像他想要的那么爱他——最后,他亲手掐死了她。就连在那种时候,他也是委屈的。”
委屈什么呢?
委屈自己都为她受了那么大的苦,忍了那么多年的恐惧折磨,付出了那么多——她却依然爱着一只猫妖。
简直不识好歹,恩将仇报。
“你看。”花非花眼中流转着黏稠的恶意,“人真的很有意思吧?”
猫妖复仇一事既然了了, 白飞鸿与云梦泽第二日便离开了花家。
他们原本就只是来岭南道寻灵草,寻到了药,自然要走。要说起来, 他们本打算只在花家歇息一日, 多耽误这两天, 已是为花家旧事所累。
花非花也没有挽留二人的意思, 他亲自将他们送到了门口,靠在门框上, 懒懒地看着他们。
“我还要留下来处理些家事, 这次就不同你们一起走了。”他冲白飞鸿眨了一下眼睛, “我师父要是问起来,记得替我打个掩护。”
“云真人又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。”
白飞鸿失笑。云梦泽站在一边,替自己姨母说了一句公道话。
“她恐怕都没有发觉你曾经出去过。”他淡淡道。
白飞鸿一怔,想起云间月的性子,一时居然只能保持了礼节性的沉默。
“说的也是。”花非花笑笑, “是我说了蠢话, 那换一句好了——帮我向林宝婺问声好。”
白飞鸿此行是为了寻找能让希夷苏醒的方法。昆仑墟的典籍古书她都已看过了,但能用在希夷身上的方子实在太少, 她也只能一边游历一边搜寻。
而这一次, 她要前往天下诗书荟萃的圣地——琅嬛书阁。
林宝婺前些时候从东海回到了琅嬛书阁, 如果他们现在去书阁的话,应当正好能碰上。
不过……
“这话我可不能替你带。”白飞鸿回想起花非花和林宝婺的关系,目光不由得偏移了一下, “我怕她把我一起打出去。”
也不知道为什么,花非花没事干就要去找一找林宝婺的茬, 就跟乌鸦没事干就要叨一下其他动物的尾巴一样嘴欠。林宝婺本来脾气就不算好,这些年更是嘴毒得变本加厉, 一来二去就和花非花杠上了,二人如今简直水火不容,一见面就要先掐两个来回。
替花非花给林宝婺带话,白飞鸿总觉得这句话会直接把自己带走。
“她才不会把你打出去。”花非花喃喃,“她最多找个茬把云梦泽打出去。”
云梦泽:“……”
白飞鸿听了,但没有完全听懂:“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花非花袖着一只手,歪靠在门框上,伸出另一只手赶客似的冲他们挥了挥,“行了,快走快走,再拖下去又要晚了,我可不会留你们吃午饭。”
主人都这样说了,白飞鸿也只好把疑问抛到脑后,带着云梦泽离开了花家。
临行前,她将一张药方交给了花大管家。
“这是给连姨的药。能清心静神,也能洗掉她某一段时间的记忆。你要是想,可以用这副药洗掉她发疯那天的记忆。”她看着花大管家,道,“需要的药草我已经抓齐了,在花非花那里。”
“多谢。”花大管家抬起手来,接过药方。
白飞鸿最后看了一眼花家大宅。
这件事到了最后,依然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。
当年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,花家老爷一个正儿八经的修士,又是怎么被一场火给烧死的。
既然当年猫妖受重伤逃了出去,这么多年之后才又回来复仇——疯女人为什么会反反复复念着那一句“猫妖回来复仇了”?
而白飞鸿始终记得很清楚——这世上并没有善于驭火的猫妖。
如果当年花老爷不是死在猫妖的手里,又是死在谁的手里?
她的目光落在花非花身上,青年依然带着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眼神,甚至对她露出了一个笑。
——人活着就得干些什么,说起来也很好笑,真的去干的时候,就发现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多了。
花非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喝酒了?
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。
无论是猫妖、花夫人、还是花老爷都已经死了。
这个故事,终究是那么多年以前的事。她来得太迟,这出大戏早已落幕,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。
现在,无论她说什么、做什么,都没有意义了。
白飞鸿最终只是对花非花说了一句“早些回昆仑”,便离开了那里。
在路上,云梦泽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。
“你不问吗?”他问。
“如果他不想说,我问了也没有用。”
白飞鸿笑笑,望向高远的天空。
“有些事……过去了就是过去了。”
无论她做什么,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。
“不过,这样一来,倒是解释了一件我一直很困惑的事。”
云梦泽淡淡道。
“什么?”白飞鸿问。
“为什么我偶尔会在花非花身上感到一缕妖气。”他回头看了花家大宅一眼,“既然他有猫妖的血统,那一切就说得通了。”
在白飞鸿与人聊起花非花的时候,花非花也正在和人聊着她。
“还是这么烂好心……”
花非花从花大管家那儿拿过那张药方,看了一眼,露出些许怀念似的笑,又将那张纸叠起来,放回花大管家手中。
“她的药方可是好东西,你还是收好了。”
他说罢,便径自朝里走去。
花家大宅的门扉在他身后重重关上,花大管家捏着那张药方,怔忪了一会儿,到底还是佝偻着脊背,无言地跟了上去。
每走一步,花非花的骨骼都发出细微的格格声。
就像是什么东西渐渐在他体内苏醒过来一样。
又像是……原本被压缩起来的骨骼,终于得到了舒展的机会。
随着每一步的迈进,青年的肩膀变得更加方阔,走路时的身姿也发生了变化,和平日懒洋洋的姿势不同,此时此刻,他整个人都如青松一般挺拔。面部的骨头也在颤动,发出如同欢笑一般的脆响。
他走进了花家大宅的深处,沉入这深深的、深深的黑暗之中。
在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之后,青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
“这样松快多了。”
他回过头来时,已然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张脸。